來源：極晝工作室

作為一個山東女孩，30歲的大莉情感經(jīng)歷一片空白，回到老家，不可避免成為了「村口CBD」的話題中心。元旦的時候，她計劃晚上去解放大橋看煙花，然后坐一夜車去青島看日出。身邊的人都不去，說那么冷的天大半夜看煙花，腦子有病。

「我買個滑板，她說多大了你還滑滑板;我喜歡看海，她說海邊死過很多人?！勾罄驊坏氖亲约好妹?，早早結(jié)婚在家?guī)蕖⑸焓謫柪瞎X的年輕女性。她還懟過奶奶、爸媽弟弟、姑姑、嬸子、左鄰右舍……憑一人之力，端了村里的情報中心，連村里的狗也要懟上幾句。

她制作的過年催婚視頻引起共鳴，留言區(qū)隨處可見「全國每個村都需要你」「你嘴借我兩天，明天走親戚去」，網(wǎng)友喊她開個懟人培訓班。大莉說，可能她說出了年輕人心里的想法--生活已經(jīng)夠累了，如果結(jié)婚不能給人能量，反而產(chǎn)生消耗，那就沒什么意義。

以下根據(jù)作者與大莉的對話整理。

四奶奶：怎么又是一個人回來的？

大莉：我不能半個人，我怕你害怕。

媽媽：你不結(jié)婚，你不生孩子，你這人生就不算完美。

大莉：那母豬怪完美的，一生生一窩。

媽媽：你就是爛泥扶不上墻，不知好歹。

大莉：爛泥爛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扶它？

媽媽：你不結(jié)婚，我死都閉不上眼。

大莉：那你就別死，長命百歲。

姨媽：你不結(jié)婚，丟你媽媽的人爸爸的人。

大莉：你不應該是可憐我嗎？不應該是嘲笑我，我沒車沒房沒對象。

奶奶：你不結(jié)婚，你的份子錢都收不回來。

大莉：那簡單，反正結(jié)婚遙遙無期，我給自己先辦個葬禮，我預售葬禮，主打“人活著錢也在”。—— 大莉視頻中的催婚橋段

《極晝》：你怎么想到要拍催婚主題的短視頻？

大莉：我之前在青島漂了十多年，有種一事無成的感覺。抖音號一開始拍獨居日常，2022年回滕州老家，疫情封了一個月，實在無聊，拍了條家人催婚的，突然流量就好了，就一直拍這個主題。

一開始拍我爸，吃飯時把手機放桌上偷錄，如果對著他拍，他就不知道說什么了。雖然考慮到流量，但家人催婚是事實，大部分對話也是真實發(fā)生的，本色出演。有一條勸我弟別結(jié)婚，我平時就這么勸他，有能力可以結(jié)，不然不生也是一種善良。結(jié)婚生子對我來說，我覺得還是自己能力不足。

《極晝》：為什么說能力不足？

大莉：可能是我成長經(jīng)歷的問題，我是家里的老大，還有一對雙胞胎妹妹，一個弟弟。小妹妹一直生病，看病要花各種錢。加上爸爸身體不是很好，我相當于一家之主。比起婚育，我現(xiàn)在想的更多是賺錢，不是喜歡錢，而是生活的每一步都需要錢，說到底還是我沒能力去進入婚姻。

我上學上到初三，成績還可以，父母從沒說過別上學了，但周圍會有人告訴我，我是姐姐，必須懂事，得幫家里減輕壓力。15歲我去青島的工廠打雜，到了20歲那年，賣麻辣燙挺火的，想去試試，但身邊人都勸，你不能換行業(yè)，萬一把存款賠了，家里負擔不起。他們說的對，我必須做穩(wěn)定的工作，掙固定的工資，我承擔不了失敗。

相親談戀愛也大概是這么個邏輯。經(jīng)濟條件可以的情況下，才能談，不然怕結(jié)婚之后拖累人家。我第一次相親是二十一二歲，村里人介紹的，男方不到1米65，家里4間平房，媒人說了一句，“她的家庭找這樣的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忍不住會想，家庭就把我禁錮在這個地方了嗎？那以后，就想著一定要努力，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大莉的視頻截圖。

《極晝》：在村里你會被怎樣議論？

大莉：背后說我的不知道，他們當面也說。我見了村里人也不會躲著走，就大大方方打招呼，不然沒禮貌。我除了未婚之外，又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在村里口碑應該還不錯，從小成績不差，還照顧著家里，朋友找我玩長輩都很放心，除了找對象這個事，說我心高。

只要我滿不在乎地胡說八道，他們就說不過我，但是懟完下次他們照樣催。也有人開玩笑說要打我，我說著笑著就跑了，伸手不打笑臉人。

周圍有三個人勸過我，別拍催婚視頻了，影響找對象，太強勢了沒有男人喜歡。最開始我也在乎這些閑言碎語，懷疑自己，心里挺難受的，覺得丟人。后來性格有點變了，我沒結(jié)婚是個事實，那些人在精神和物質(zhì)上支持不了，只會在言語上打敗你，連情緒價值都沒有，為什么要在乎他們的感受？

《極晝》：你們村適婚男女的情況是怎樣的？

大莉：村里女孩少，上學那會兒班里獨生女就特別少，獨生子多。像我這么大還沒結(jié)婚的，我們村女性就我一個，但是男的不少，光我們胡同未婚男性就有三個。村里的姑娘一般都結(jié)婚早，像我妹妹00年的，二十一二歲就結(jié)了。父母那輩也會跟男生說，“學習好不好就這樣了，得混個媳婦回家來”。

老家的彩禮，我妹定親時候是十萬，這個是商量著來，有能力的人家就多給點。彩禮我爸媽只看了一眼，他們不知道具體是多少，都讓妹妹帶走了，還會給一些陪嫁。以前我們整個村是做糕點的，做些蜜三刀，近幾年村民主要外出蓋房子，開著大車出去一天，能掙個一兩千，沒有留女兒彩禮錢的風氣。

對男方的要求，我姨說有車有房就行，這個條件其實很基礎(chǔ)。我姨她們聊起來會說，如果車、房都沒給兒子買，連首付都沒付，家里又沒遇上大風大浪，就說明男方父母“不正干”。

父母那一輩，覺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大姨開了個廠子，給我哥買了100多萬的房，但她還是天天晚上11點睡覺，凌晨兩三點又去干活，一輩子付出都是為了孩子。我姨妹的公公，全款買了兩套房，也是不干活就難受，說要趕緊掙錢，過兩年想撿垃圾都比不過年輕人。

我家平時看不出來重男輕女，有好吃的都是誰去拿誰吃，不會專門留給我弟。我弟現(xiàn)在上大學，過年回家得睡沙發(fā)，他說“活這么大，自己連個房間都沒有”。但房子的事，身邊所有的老人，如果有一份錢，肯定是先給兒子買，有兩份錢才會考慮到女兒。我老家有兩套房子，我知道不可能給我，兒子才是第一選擇，給我弟買房是天經(jīng)地義的。 

《極晝》：村里人都給你介紹了些什么相親對象？

大莉：我是93年的，從二十出頭開始每年相親兩三個，加起來有二三十個，算是相親很少的。介紹人可能并不認識你，只知道有你這個人，根本不知道你長什么樣，什么性格。我見也不是，不見也不是，相了幾個不成，他們就會說我心高，“看你最后到底找個什么樣的”。

有一個男的來相親，還帶著姐姐、媽媽，加上一個嬸子，可能想吃個瓜看個熱鬧。我沒看上，那男的還跟他姐撒嬌，說相中我了怎么辦。

還有一個人，他提議見面的時候手里拿一本書，好相認。我說什么年代了還拿書，不是有手機定位嗎？他又發(fā)了一些“咱倆今生有緣，今世還能不能再相見”這種話，就覺得挺奇葩的。

我希望情侶之間相互坦誠，想接觸的話，我就把什么情況都告訴對方，能接受就談。五六年前，我已經(jīng)算大齡了，有個男生見了一面感覺挺好，當晚就告訴他我的家境，那個男的再沒回信息。朋友說我，坦誠根本不對，等感情深了，對方就不舍得分手了。我們這邊很多男的說“攏個媳婦”，就是能騙個媳婦到手就騙，不會坦白一切。

其實我感情上一片白紙，自己從來沒談過，全部是相親。也有人追我，今年有一個自己做生意的，在老家開寶馬，大家都讓我跟他談。我發(fā)朋友圈賣螃蟹，上門送貨時認識的，送了兩三次，他就說一些輕浮的話。感覺有點惡心，沒熟到那個份兒上。我還是喜歡穩(wěn)重的，無論男女，如果沒有責任和擔當，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為了生孩子而生，這種婚姻就沒什么必要。

還有個聊了一個多月的，有車有房，自己開了個店，長得也高，外部條件都好。但是一起逛商場，他掀開厚重的門簾自己過去，門簾直接砸我臉上了。有幾次晚飯后送我回家，必經(jīng)的小路沒燈，他從來不肯送我，都是把車停在路口，嫌那條路不好倒車。沒結(jié)婚就這樣，結(jié)了婚更不會在乎?？赡芪业南敕ㄒ餐τ袉栴}，但實在沒法接觸下去。

前陣子有一個男的，到了約定見面的時間，跟我說在上班，我直接把他刪了。感覺特別不守信用，不想見也好，為了糊弄家里也好，可以說明白，這是成年人最起碼的體面。

《極晝》：網(wǎng)友都說你是“互聯(lián)網(wǎng)嘴替”，你是天生會懟人么？

大莉：可能我說了年輕人現(xiàn)在心里的想法，生活已經(jīng)夠累了，如果結(jié)婚不能給人能量，反而產(chǎn)生消耗，那就沒什么意義。

懟人大概是天賦技能，我爸也慣著我，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以前村里還是土路，拉砂石的車從門前開過，揚起塵煙滾滾，大人不想讓車過，就派我們小孩子坐過去攔路。不肯繞道的司機徑直往前開，小孩都嚇跑了，我爸跟我說，“車肯定不敢撞你”，我就一個人坐在那兒紋絲不動。

后來在外貿(mào)工廠車間，領(lǐng)導有點責備我的意思，我轉(zhuǎn)身走了。那個女領(lǐng)導懷孕六七個月，從二樓追到一樓，說我一點面子不給她留?？赡苁俏冶容^能吃苦，給她創(chuàng)造價值了吧。她還說要給我付首付，讓我在青島買房子，我沒同意，不然可能得一輩子待她公司里了。

我之前在青島每天跑步5公里，還考了心理咨詢師證和瑜伽證?；乩霞抑笠埠艹鋵?，平時賣螃蟹，拍視頻，學爵士舞，上瑜伽課，村里的人覺得我格格不入。學瑜伽這件事，在我們村相當炸裂，他們都說學這個有什么用，不當吃也不當喝。

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也有罵我的，我很少看評論，不會讓評論帶動我的情緒。我發(fā)抖音是掙錢，罵我無所謂。 

●大莉的視頻截圖

《極晝》：看到你跟奶奶的聊天，一點都看不出來她在配合拍視頻。

大莉：我一般會把手機支架放好，然后引出婚戀話題，很多話她發(fā)自內(nèi)心就說出來了。

跟我奶奶聊，有時候真能說急了。她是標準的重男輕女，長這么大，她從沒給過我壓歲錢，但是會給我弟弟。她還會明著說，養(yǎng)姑娘就是白養(yǎng)了，姑姑不孝順——遠嫁之后，姑姑一年回家一趟。

老家這邊，她這個年紀的老太太都差不多，整天拿個馬扎子在門口一坐，湊幾個人嘮嗑。誰家娶了外地媳婦，一分錢都沒花，有的老人就會炫耀，覺得特別有面子，但也不會珍惜這樣的媳婦。真有媳婦被家暴了，奶奶輩的全是勸和，說都這么過來的，離什么婚。

我小時候不理解，為什么要生我弟弟，他比我小12歲?，F(xiàn)在慢慢能理解父母，家里沒兒子，一個女兒身體還不好，他們壓力很大，別人會一直說你沒兒子，死了沒人給“摔盆”（按當?shù)亓曀着畠翰荒芩ぃ?，真的抬不起頭。我鄰居家有個女兒叫帶娣，身邊還有個00后的姑娘叫富娣（音）。

《極晝》：你爸媽現(xiàn)在還催你嗎？

大莉：他們明白我現(xiàn)在是很清醒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催我了，可能是感覺有點對不起我，那么小就去打工了。

媽媽說，希望我找個對象，有個人分擔，就不用承受這么大壓力，吃這么多苦。她沒想過我結(jié)婚之后，還是這一套柴米油鹽的事。我的婚事是她的心事，她總覺得孩子成家了，自己的一生就圓滿了，平時她連100的衣服都舍不得買，卻花了一千多給我們幾個算命。算命的說我有福，能發(fā)財，心思不在婚姻上，我就聽著，當請個便宜的心理醫(yī)生。她催我不多，一催我就懟她，她說不過我。

我妹嫁人以后，就照顧孩子做做家務，理直氣壯找老公要錢。我可能就沒辦法伸手向別人要錢，每個人想要的不一樣。小時候家里孩子多，我媽帶我們的同時也干活，一直挺辛苦。她性格有點懦弱，不愛吱聲?？此皖^求人借錢的時候，我就恨自己沒能力?？赡芪蚁氡Ｗo我媽，性格才這么不好惹。

按老家的風俗，女兒出嫁要種棉花做婚被，我20出頭的時候，我爸就給我準備了，他種的棉花比買的好很多?；楸辉缇妥龊昧?，已經(jīng)被我蓋了。

（文中圖片除標注外，均由講述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