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一絕”是民歌——《明代民歌集》讀后

陳弘緒《寒夜錄》引卓珂月語云：“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紐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任半塘先生《散曲概論》卷二《派別》指“此言大有識見”。鄭振鐸先生《中國俗文學史》，則專門以一章篇幅論述明代民歌。鄭先生指出：文人學士們的創(chuàng)作在向死路上走去的時候，民間的作品卻仍是活人口上的東西，仍是活跳跳的生氣勃勃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刺激了文人學士們不斷從民間的作品汲取新的材料，新的靈感，于是，“他們便得到了很大的成功”。

然而迄今為止，人們對明代民歌的了解，基本上仍依賴于馮夢龍所輯《掛枝兒》、《山歌》。事實上，從《詩經(jīng)》到漢樂府（包括南北朝樂府）、敦煌曲子，再到明代民歌，傳統(tǒng)民歌走的是一條曲折而浪漫的生命之旅。在這個旅途中，明代民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因為無論是體現(xiàn)民歌的內(nèi)在精神、藝術(shù)手法還是審美特征，明代民歌都起到了范本的作用?！睹鞔窀杓肪褪沁@樣一部填補空白的著作。

對明代民歌的介紹與評價，除上面所引卓珂月的話以外，人們最為熟悉的還有沈德符《萬歷野獲編》、顧起元《客座贅語》、王驥德《曲律》等文獻中的記錄。如《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時尚小令》云：

元人小令，行于燕趙，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鎖南枝》、《傍妝臺》、《山坡羊》之屬。李崆峒先生初自慶陽徙居汴梁，聞之以為可繼《國風》之后，何大復(fù)繼至，亦酷愛之。今所傳《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闋，為三牌名之冠，故不虛也。自茲以后，又有《耍孩兒》、《駐云飛》、《醉太平》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間，乃興《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乾荷葉》、《粉紅蓮》、《桐城歌》、《銀紐絲》之屬，自兩淮以至江南，漸與詞曲相遠，不過寫淫媟情態(tài)，略具抑揚而已。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其腔調(diào)約略相似。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入心腑。其譜不知從何來，真可駭嘆！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詞俱有此名，但北方惟盛《愛數(shù)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遼東三鎮(zhèn)傳來，今京師技女，慣以此充弦索北調(diào)。其語穢褻鄙淺，并桑濮之音，亦離去已遠，而羈人游婿，嗜之獨深，丙夜開樽，爭先招致……俗樂中之雅樂，尚不諧里耳如此，況真雅樂乎？

此處沈氏所列時曲名目甚為豐富。但受條件所限，一般讀者對明代民歌的了解，只有有限的幾種。《明代民歌集》根據(jù)《萬歷野獲編》等的提示，以時間為經(jīng)、以作品為緯，收錄民歌近3000首，容量超出馮夢龍所輯兩部作品的三分之二。可以說，《明代民歌集》的輯錄者是以自己的努力，坐實了原始文獻的記載；基本上做到了一卷在手，能大體領(lǐng)略明代民歌發(fā)生、發(fā)展、壯大之面貌，進而較為充分地認識其在晚明文學新思潮中所起的推進作用。換言之，它為人們認識明代民歌的價值進而在更廣、更深層面進行閱讀、欣賞和研究提供了基本條件。

《明代民歌集》在對傳統(tǒng)民歌種類的分類歸納上，也做了有益的嘗試。如其附錄部分收錄了喜歌、民謠、風謠、寶卷、演小兒語等內(nèi)容，大大拓展了傳統(tǒng)文學史中“民歌”的覆蓋范圍。如文學史研究向來較少關(guān)注喜歌，其實它是傳統(tǒng)民歌的重要內(nèi)容。喜歌指遇婚嫁、生子、建房、開業(yè)等喜慶事項時，即興表演的具祝頌、祈福性質(zhì)的儀式歌謠，又稱喜詞、喜話、四言八句、大四句等。在所有類別喜歌中，以婚嫁類喜歌數(shù)量最多，內(nèi)容最為豐富，亦最具研究價值?！睹鞔窀杓诽貏e自小說《燈月緣》中輯出撒帳詞一首，很能見出其獨到的學術(shù)眼光。

《明代民歌集》的價值，體現(xiàn)在許多方面。筆者以為最主要的一點，是改變了學術(shù)界通行的一些看法。如明代的桐城歌，此前研究者多以為只有馮輯《山歌》中的20余首，《明代民歌集》自《風月詞珍》中輯錄50余首，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另如關(guān)德棟先生《小曲小記》說及“金紐絲”，云清乾隆九年（1744）刊刻的俗曲集《萬花小曲》中，收有標作“金紐絲”曲調(diào)的聯(lián)套一種。此種曲調(diào)的名目，在別種明、清俗曲里是未見著錄的，關(guān)先生并引傅惜華先生《乾隆時代之時調(diào)小曲》一文中的話說：“金紐絲一調(diào)，從未見其他俗曲總集采錄，遍稽明、清人載記，亦無言及者，淵源所自，容俟他日之發(fā)見。”《明代民歌集》收錄的《風月詞珍》中恰恰有內(nèi)容精彩的《時興十二時閨情妙曲［金紐絲］》，可證以上關(guān)先生、傅先生所說不確。此外，在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框架內(nèi)來考量《明代民歌集》的價值，自會有更多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

需要說明的是，出版社還同步推出了與《明代民歌集》堪稱配套工程的周玉波的《明代民歌札記》。《明代民歌札記》較為完整地記錄了輯錄者在整理與研究明代民歌過程中的心得與體會，從中也可以看出《明代民歌集》的輯錄、匯總、甄別工作的扎實與深入。（王欲祥）

周玉波 陳書錄 編撰 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